饶宗颐:书画是自我生命的流露
2014年01月20日 10:13 来源:潮州日报作者:

饶宗颐先生字选堂,号固庵,1917年生于广东潮州,幼承家学,早年有神童之誉:10岁能书,14岁诗惊四座,17岁撰文被称具大家手笔。饶先生1949年移居香港,至今成书近60种、论文400篇,是香港学术界祭酒。《饶宗颐文集》范围包括甲骨学、敦煌学、词学、史学、目录学、楚辞学、考古金石学与书画。饶先生学识博大精深,学界惊叹为旷世奇才。饶先生通晓多种文字,活跃于国际汉学界,被尊为一代宗师。
《饶宗颐书画大系》即将全球首发,为饶宗颐教授亲自审订的个人书画精品集合,也是收集最为全面的作品大系。今天,本报特地刊登饶公畅谈诗、书、画的文章,可窥饶公生命之底蕴。
书画是自我生命的流露
记者:您学习书法是怎样入手的?受到哪些书法家的影响?您的行楷是否受到欧(阳询)体的影响?
饶宗颐:我开始学书法是从颜真卿、柳公权入手,以后学张猛龙碑,再以后学二王(王羲之、王献之),但主要是学二爨(东晋《爨宝子》碑与宋《爨龙颜》碑)。我悟到了以二爨配二王是最好的结合,可以产生很好的效果。我认为应该给二爨予很高的地位,二爨各有所长,我比较中意《爨宝子》,到现在还脱不了。你看(饶先生指其隶书对联字中的横划),我这一笔两头都是向上的,受爨宝子碑笔法影响较大。我10岁左右在书法方面已打下比较扎实的基础,12岁就给人写大字,写招牌。以后我跟一位老师学画,学山水画,老师是写黄庭坚的,大撇大捺,很放得开,很潇洒。跟着老师,我对宋人山水和追摹宋人书法神韵方面下了一点功夫。这些都是十几岁时候的事。20岁时,我写一点章草,同时喜欢上汉简。你说我的行楷接近欧体,欧体只有一两个帖我喜欢,比如《梦奠》帖,我不喜欢欧体的齐整美。过去科举时代的馆阁体讲究齐整美,为害很大,我也写过馆阁体,以后就不再写了,你说我的行楷受欧体影响,指某个时期的书法是讲得对,但不完全如此。
记者:您说过书法与绘画是您生命的自然流露,我想问的是,您掌握各种书体,哪种书体您最喜欢?或者说,哪种书体最能表现您的艺术创造力?
饶宗颐:我喜欢把隶书和行书两种结合起来。我是以隶入行书。因为隶书本身比较板。
记者:您在运腕方面有哪些体会?
饶宗颐:很多人在争论书法到底是用指力还是用腕力,沈寐叟先生即主张用指力,其实他也不是完全用指力,也用腕,用指是帮他做势,因为书法是一种势,向来称曰“书势”。书法讲究用笔,用腕力再配上用指。我的臂力可以一笔到底,拉这么长(饶先生比划半人高)是没有问题的,我所用的不是指也不是腕,是用体。我的身体不错,同我常年练书法有关系。我已经到这种境界了,这一点是我的特色。我相信内地许多练书法的人不一定会像我一样领悟到这种境界。我写很大的画也没有问题,今天你看到我那幅大画(指饶先生为香港回归而作的巨幅荷花图,高3米多,时在香港大学美术博物馆展出),一支荷茎,从顶一笔下来,人家不明白一个80岁的人怎么能够画得了这么大幅的画,其实我的功底是书法。
记者:中国的书法艺术在唐朝是高峰,或者说是达到顶峰,这种说法正确否?
饶宗颐:我想不是唐代。说是唐代太晚了,不对的。中国书法艺术的高峰在唐以前的南北朝已经建立起来了。你看北朝的许多碑刻,气势雄浑,如《泰山金刚经》,还有南朝的《瘗鹤铭》等,唐人写不出这种气势。假如学习书法从唐人学起,那是矮人观场,自己抛弃很多很好的东西。这点我同有些书家看法不一样,有人主张学书从唐人学起,反对学唐以前的东西。
记者:过去有尊碑派与尊帖派之分,假如您参加这场讨论,您大概是支持尊碑派。
饶宗颐:首先我要表达的意见是:尊碑与尊帖的争论是多余的。碑是字写在石头上面再刻下来,刻当然会走样,年代久了会剥蚀,再走样。拓本因为时代不一样,技巧不一样,不同拓本都不一样。过去看到的帖是把字刻在木板上印下来的,争论碑好还是帖好对研究书法意义不大,因此我不太重视这些争论。现在印刷技术很发达,很容易看到前人的书法真迹,应该从中去找生活,找路子,里面有很多真东西、好东西值得我们学习。
见到敦煌经卷原件最多的中国学者
记者:您是敦煌学专家,同时注意到敦煌写经的书法艺术。我想,您应该是见到敦煌经卷原件最多的一位中国学者。
饶宗颐:是的,因为我研究敦煌,编过两套敦煌书法艺术的书,一套叫《敦煌书法丛刊》,全书29 册,1983 年由日本二玄社出版;一套叫《法藏敦煌书苑精华》,1993 年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
记者:敦煌经卷的书者称作经生,他们应该是一批当时的民间书法家,他们的字被称作经生字,历来对经生字评价都不高,认为写得呆板,缺乏生气。北京周绍良教授很推崇经生字,他在评论您编纂的《敦煌书法丛刊》时谈到,其中某卷“大有兰亭序遗韵”,“后世的赵孟頫未必能称抗手”;某卷“笔若悬针”,“刚劲固不下于柳公权,实为后来瘦金体所本”,有的“可与褚遂良比美”等,这是我见到对经生字最高评价的文字,您以为敦煌经卷整体上书法艺术价值如何?在中国书法史上地位如何?
饶宗颐:敦煌经生字可以分好几类,有女道士写的,非常娟秀,是一种美;有的很粗犷,有一种稚拙感,是另一种风格。但从总体上讲,都没有什么高妙的。敦煌经卷的作者都是无名氏,抄写经书是他们的职业,他是卖字的,抄一页多少钱,写经职业化,等于制造,不断重复,没有超越。因此经卷的书法不能代表当时书法艺术的最高水平。
记者:既然您对敦煌书法艺术评价不高,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精力来编纂《敦煌书法丛刊》呢?
饶宗颐:我研究敦煌学,也要研究敦煌书法艺术,把它整理印出来供大家研究是有必要的。我研究经生字,但不提倡写经生字。我偶尔写经生字,是在配合佛像绘画题款时才用。我编纂《敦煌书法丛刊》目的主要不是为了提倡敦煌经卷书法,而是为了研究。你看每一篇的说明,学问都在里面,谈到书法只有几句。
记者:您在一首题画诗中曾有“石窟春风春柳绿,他生愿作写经生”的诗句,以前总以为您赞赏经生的书法艺术,现在应该理解您是在赞赏经生为宗教艺术的献身精神。是吗?
饶宗颐:是的。
记者:您对当代中国书坛现状有何评论?
饶宗颐:这方面都没有太多接触。年轻的书法家我接触不多,没有机会同他们讨论;一些老书法家很固守,我不愿意和他争论,我写字也是做学问,我总是希望推进,我做学问的脾气不墨守,一定要前进,总要向前走。我个人认为,今天的书法应该革新。
记者:您和日本书法界有不少交往,您对日本的书法艺术看法如何?
饶宗颐:我80年代在日本学办过个人书法展览。我和日本书法家西川宁是非常好的朋友。他的学生青山杉雨家里的匾是我写的,写什么字呢?“师宁堂”,表示他对西川宁是很尊重的。他出版书法集时把这个匾也收进去。现在他们两位都已作古了。我经常对日本人说,他们的书法学中国古人的太少,求变太快。我劝他们两件事:第一是不要把书同画切断,切得那么彻底,书是书,画是画,这条路子不对。因为书与画之间互相融合的东西太多了,中国古人通过书画互相融合创造出很多新东西,都摆在我们面前,应该学习,不应该切断书与画之间的关系。第二,要认真学习古人,要学到一定深度,不能太重视外貌。否则功夫不深,还在表面滚。现在他们两位都作古了,年轻的我不同他们争执,我写我的。
记者:请教一些绘画方面的问题。过去很多人把中国的山水画分成南宗、北宗两大流派。您是南方人,又多在南方生活,请问您是否受南宗山水派的影响大些?
饶宗颐:南北宗的分法是很勉强的。南方的山是土山,北方是石山,都是山,多一点石头少一点石头就是了。画北方山勾轮廓重一些,轮廓比较显豁,露骨头比较多。北宗讲究骨,是刚,南宗画的山变柔了,用写行草的方法来写。所差就差这么一点,所以山水画分南北宗是很勉强,只是借佛教的话头来说说而已。我写山水不认为刚就不如柔,或者柔就不如刚,我认为两样都可以用,看你画什么东西,刚有刚的美,柔有柔的美。山水画的好坏不是表现形态的问题,而是创造意境的问题。
记者: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一个很古老的主题,生存环境和文化心理决定一个人的艺术品行。饶先生身处繁华喧嚣的商业大都市,您笔下的山水为什么会有一种清秀、虚静和淡雅的美?
饶宗颐:这个问题问得好。我想,每个人对艺术的理解都是不同的。很多人是从功能角度来看待艺术现象,把艺术看做是社会的一种状况或自然界的某种状况,实际上,艺术家是借艺术表现他对社会或对人生的某种看法或某种情怀。艺术是艺术家心灵的写照。
记者:师古人和师造化是一个老话题,请问您笔下的山水主要是从写生得来还是从古人那里化来?
饶宗颐:有的山水画家喜欢去写生,把山水照原样写下来,很忠实地表现出来,用这种办法来画山水,我是不同意的,光写生还不如照相,人家何必来看画。这种创作方法忘记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就是艺术是自然现象通过人的心灵洗练再创造的产物。每个人的心灵不一样,也就是说,每个人的经历、性格、学养不一样,笔下的艺术品也就千差万别。我也有写生,但进行艺术创作时不会是照搬,照搬就呆板了,写生只是提供一种参考资料而已。
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在创作时怎样表现你笔下的东西,用什么形式去表现它。也就是说,在心中怎样重新营造它。用复杂的方式或简单的方式表现它,也就是过去常说的“疏”和“密”两条路数。现在很多人喜“密”,把它堆积起来,这比较容易。用“疏”的方法则很难,“疏”是把复杂的东西简单化,画面简洁,以少胜多。艺术家喜欢找“密”的路数,找“象”的路数,实际上是因为心灵营造功夫不够。我提倡心灵营造,但不是唯心论。在画家笔下,世界万物都经过人的精神洗练过,不是照搬。其间怎么剪裁,怎样布局,这里头有很多功夫,这就是一种心灵营造。我个人认为,每个人都有自我天地,我的眼睛闭起来,我可以想到几万年、几千里外,在这个时候,我同天地已融合为一。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就是这种境界,这是一种艺术境界。我写画同我做学问一样,做学问向来不讲人家讲过的话,写画不照人家走过的路走。我写画学古人,但也是写我自己,就像写诗步古人韵。我喜欢步古人韵写诗,实际上是写我心中的诗,借古人的躯壳表达我的精神。
看我的一些画,粗一看是古人的,其实是我自己的,我借古人的外貌,但是用笔变化无端是我自己的。外貌看相类似,内在东西不一样,比如我写五马图,是我自己的五马图。很多人喜欢说,这个是什么人的画,那个是什么人的画,其实是我自己的画。
(香港饶宗颐学术馆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