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安泰与王显诏

詹安泰与王显诏是民国时期韩师教师中的杰出代表，二人同龄，均出生于1902年，王显诏长詹安泰近十个月，也比他早来韩师三年。王显诏1923年夏从上海大学美术科毕业来校任教，担任美术、音乐等课程；詹安泰1926年夏从广东大学高师部肄业来校任教，担任国文、历史等课程。1939年初，詹安泰受聘国立中山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教授，直至去世，王显诏则1952年因病从韩师退休。考二人在韩师一起共事12年，王显诏是詹安泰在韩师任教期间共事最长的同事，也是好朋友。今年适逢二人诞辰一百二十周年，笔者特从二人诗词作品中辑录一些他们交往的片断往事，以供大家了解参考并做纪念。

共制韩师校歌

1927年6月初，时为省立二师的韩师召开全校员生大会，詹安泰被推举为记录人之一。在这次全校大会上，有人提案学校的校歌传唱数载，建议变更。6月20日，经过学校员生大会秘书处讨论，并提请校务会议决定，其中第五项提案改换校歌案就交给了两位年轻人去落实：“函请詹安泰先生撰歌文，王显诏先生拟歌谱，于一周内脱稿。”（《二师旬刊》第77期），时任校长为刚继任不久的谢贤明。两个年轻人接下这么重要的任务，一方面体现了学校领导对他们的重视，其实也未尝不是对他们的一种考验。

以今天的观点看，一周的时间自然催逼太紧。二人合作校歌的过程如何，我们今天已不得而知，但事情显然并不顺利。果然，直到第二年的3月《二师旬刊》第91、92期合刊上才又有了相关消息，这也是一期特刊《总理逝世三周年纪念特刊》。其《新定校歌》消息云：“本校校歌，沿用数载，去年员生大会议决另行变更，经由校务处请国文教员詹安泰先生拟就并请乐歌教员王显诏先生拟谱。兹均已制定，其歌调如下：‘韩山之麓湘桥东，我校屹立气势雄；磊落英多会一堂，三民正育共陶镕。孙文主义，乃我党所宗，大家努力，作党国前锋。韩山之麓湘桥东，我校屹立气势雄；一齐奋起莫轻放，国民革命快成功。’”韩师今天的校歌歌词即是在这个基础上修改而来，曲谱则沿用至今。

此前，韩师各种校史皆谓民国时期的校歌词曲系王显诏一人独撰，此说从此可以休矣。私以为这也应该是詹安泰、王显诏二位先生友谊真正的开始。

诗词多唱和

在普通人眼中，詹安泰先生学的是传统文史，诗词功夫自然了得；王显诏先生学的则是美术音乐，其诗词水平如何，怕是很多人怀疑。实际上美术界的王显诏素以诗、书、画、印兼擅而闻名，其《缵槐堂题画诗钞》20世纪30年代初即发表于著名的《湖社月刊》上。1932年初，潮州人饶锷发起成立著名的“壬社”， 詹安泰和王显诏都是首批参与雅集的诗人。可惜的是詹先生诗词结集时早期作品多不录故少存，而王显诏先生诗词无结集，故作品多散佚。笔者仅能根据韩师早期校刊找到些许材料，以做补充。

二人最早的唱和今见于1933年的《二师周刊》上。4月22日，《二师周刊》第27期发表了詹安泰先生的几首诗作：《晚步桥东因过湘桥比归夜二鼓矣（二首）》《闲步汝平亭归来有作》。先生的诗作引起了同事们的兴趣，大家纷纷唱和，计有北岸（洪应堃）《次韵祝南先生闲步汝平亭》、星火（余仿真）《步汝平亭原韵》（第28期）；陈继祥《次韵祝南先生晚步湘桥》（第30期）；黄家瑞《依祝南先生汝平亭韵》，枯萍（黄昌祺）《次韵祝南兄闲步汝平亭》《过祝南北岸二兄处啜茗》（第32期）；云（未知何人笔名）《次闲步汝平亭韵》《感赋用汝平亭原韵》（第33期）。王显诏的和作《次韵汝平亭》发表于第31期，且有诗前小序。二人的作品如下：

《闲步汝平亭归来有作》詹安泰

意复渐为忧病减，

春深始上汝平亭。

乍看远近江城活，

相送青红花树生。

想像空余败壁在，

云山争向夕阳明。

归来犹及凭窗听，

无数谷禽散晚声。

《次韵闲步汝平亭》王显诏

祝南先生《闲步汝平亭》诗昌祺、应堃、仿真诸先生皆有和作，忆予每晨兴散步是亭，顷而校中女生来习操其间，予辄他去，因亦戏和。

拂晓春禽噪落月，

揽衣阔步上危亭。

才听数吹洋哨子，

便尔群来女学生。

掌擦拳磨花万变，

裾翻袖舞草偏明。

系予拾级前山去，

三舍犹闻“一”“二”声。

还是本年，11月29日晚，詹安泰与同事王显诏、余仿真一起在校报编辑主任吴青天住处喝茶聊天，时大雨滂沱，四人便以《浪淘沙》词牌联句，共成三首。第一首由四人共同完成，其后二首，詹先生分别撰写下阕和上阕，余仿真补齐。这一次小小的雅集由吴青民撰写小序，与词作一起发表于《二师周刊》第42期上。限于篇幅，谨录第一首如下：

秋意正萧疏，秋影模糊，秋风瑟缩掌灯初。（余）

秋雨无端飘梦远，蓦地愁余！（詹）

酒罢倩谁扶？泪湿罗襦，怕看锦带浴双凫。（王）

暗恨柔思都不是，空对庭梧。（吴）

其时的韩师，气氛是十分压抑的，刚有数名学生因宣传进步思想而被汕头警方逮捕，其中就有吴青民的弟弟吴显模，所以几人的联语并非无病呻吟之作也。

詹、王二人还有一次特别有趣的唱和，是为一个被将军抛弃的小妾所写，打趣中亦颇多同情。遗憾的是发表詹先生词作的《二师学生》那一期今不存，但王显诏的这期却保存了下来，时间是1934年5月《二师学生》第二卷第5期。内容如下：

《飞雪满群山》

某将军宠嬖，辗转留市桥上小店，店悬售刀锯农器，祝老曾纪以词，余亦伎痒成斯阕。

碧水通云，长桥跨岭，小楼冷撼晴波。愁怜市近，恨随潮远，雾浅犹认青螺。问繁华谁主，漫换得、锻炉瓦锅？帘旌风动，惊似昔日，看跃马横戈！

还记省：明珰摇翠幌，将军戎幕，醉舞笙歌。红笺暗记，金衣休惜，苍崖万丈难磨。忍匆匆过却，空重理、眉痕鬓髿，新来叵耐，一檐语燕春恁么。

1936年10月23日，詹先生更直接参与到韩师几位画家朋友的艺术活动中，为朋友合作所画小轴即兴题诗一首。王显诏不仅展示了画艺，还灵感萌发续题了两首诗，并纪其事，载于《韩师周刊》第三卷3、4期合刊上。其内容如下：

加斯写燕，倡合作小画轴，文希为补石头，余亦以柳线系之，祝南复题句云：“柳絮随风转，燕儿傍水飞。他年我学画，添个不如归。”余忆岭南有陈燕儿者，善画，年前曾睹其倩影于书坊间，因续题是诗云：

拨尽柳丝难系住，君何多事我何堪。睡醒更续新裁句，空惹王孙忆岭南。

《越日戏示语山又题》

何须渡海问消息，绕壁呢喃已慢春。老祝好诗应示汝，亏君也作岭南人。

以上这些朋友间的小故事，足可做文坛掌故流传，亦给后人留下不少想象的空间。

为君之画频题诗

詹、王二人虽然均多才多艺，但詹安泰更擅诗词，王显诏则更擅绘画，为大家所熟知和公认。然二人成名亦有先后，王显诏以绘画成名时间更早。1929年4月，王显诏以五幅画作参加在上海举办的“第一次全国美术展览会”即一鸣惊人，获得了陈小蝶、王一亭等人的赞誉，次年出版的《王显诏山水画册第一集》由于右任、吴湖帆题签，且第二年再版，此后陆续有多达百人为之题辞（见《题王显诏先生法绘诗词集钞》1936年汕头刊刻）。这是潮汕地区画家在全国美术界所产生的第一次较大影响。詹先生为王显诏绘画作品题辞今天见到较早的一首是写于1936的《鹧鸪天》，亦收入是书，题目为《题王显诏画册显诏兼精音乐》，内容如下：

一角山楼夕照迟，温磨歌板燕莺知。泣花屏镜惊秋瘦，碎楮江城入梦痴。

盘月梢，柳烟低，微波何处话通辞。虚堂网得春魂住，始悔当年学画眉。

这首词也被詹先生写成书法作品流传后世，其后的附记云：“显诏兼精音乐，风怀洒落，与余共事韩山逾十年矣。” 从中可见二人情谊之不一般。

1941年前后，抗战动乱中的詹先生得到一幅王显诏的绘画作品，为之题词《减字木兰花·题王显诏造象》云：

十年肝胆，一往中人春酒酽。历落须眉，虎气苔花故剑知。

诗情画意，乱树惊乌和泪倚。逃命何方？剩向荒天吊夕阳。

1942年抗日战争中，虽然身处两地，大约是应詹先生之请，王显诏还曾专门为先生绘制了《漱宋室填词图》（漱宋室为詹先生书斋名），惜图画今已不存，先生则为之赋词云：

《翠楼吟》（显诏为余制《漱宋室填词图》，漫题一解）

叶颤纤柯，烟笼草阁，天涯旧人归未？红桑惊换劫，况飘落寒蟫身世。千花弹泪。对万咽风蝉，长条曾系。歌珠细，串秋心愿，夜灯私试。

便儗拟，狂浪江湖，问短箫横笛，酒悲何地？月楼沉恨远，几荒乱鸦呼眠起。吴宫燕市。剩冷谷栖香，冰线调水。瞢腾醉，梦中犹恋，压眉山翠。

这首词是两位先生十多年友谊的结晶，也是那个抗日战争烽火连天的日子难得的珍贵记忆。

在整理资料过程中，笔者还收集到王显诏为詹先生祖上收藏的一幅名画所题的诗作，诗前小序云：“饶平詹氏，为清代望族，有一门同时九进士一翰林之号，收藏甚富，乃者其文孙祝南文曾出示沈石田山水长卷，神采斐动，纸墨如新，且为天籁阁旧物，真神品也。因背抚一过并系以诗。”诗题为《自题画卷》（刊载于《国画月刊》1935年第9、10期合刊），内容录在这里，以飨读者。

苍烟漠漠柳丝丝，万顷空濛望亦奇。绝似太湖湖上过，满城风雨看多时。

曲径互通远近村，长林尽处见山根。闲来老子还多事，一棹湖光认梦痕。

岭海深秋未苦寒，无端秋色入青恋。柳条过雨犹凝绿，枫叶经霜尽着丹。

最爱长州沈石叟，画沙屈铁古今殊。松煤茧纸明窗里，貌取千山得似无。

与我相欢逾十载

在韩师任教期间，王显诏堪称詹先生的知心好朋友，二人有着共同的喜好——传统诗词书法，也都有一颗不敢寂寞的心，努力追求进步。王显诏在美术界的初步成功，无疑也深深激励着詹先生不断提升自己的实力，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展翅高飞。两人性格似乎也可以互补，詹先生喜静，王显诏好动。詹先生有两首专门写给王显诏的诗词作品，从中不难看出二人的性情相得。

其一是写于1935年3、4月间的一首词《安公子》，词前小序云：“王显诏与余共事近十年，精乐理，擅绘事，远近来学者成徒，女弟子尤特为勤恳，显诏要余词，为成此解赠之。”词的内容如下：

绿水桥边树，嫩寒风叶行空语。百啭黄鹂宫徵外，共玉娇啼诉。问小院、何人泪落银筝柱？流怨红占断来时路。渐赋怀吟损，还见临楼眉妩。

屧响连朱户，幽魂暗逗脂香苦。秀水明山妨梦到，况江城残楮。漫点染、苍鬟唤醒天涯暮。羞舞裳肯作春妍否？念酒态花情，痴绝王郎风度。

其二是写于1936年的一首诗《赠王显诏》，内容如下：

乱时无分守闲冷，安得清谈瀹香茗。王子乐道游艺人，广额修眉颀以整。与我相欢逾十载，佳言木屑霏霏永。家蓄书画不计轴，日夕香河划小艇。醉抹萍光牵翠荇，钩沉剥肉亲明靓。烧兰然蜜坐待老，冻雨怪风来常猛。摇摇屡见心旌翻，汪汪旋觉江波静。自有笔花夺目睛，袅腰粉面群造请。试和歌喉粗间细，亦出古调穷高迥。颇使耗精识者稀，或笑苟安天之幸。东看则西南成北，喻指非指况虛景。穷儒忧乐何能同，且共搜奇登绝顶。

两首作品对王显诏的刻画十分生动传神，“念酒态花情，痴绝王郎风度。” “醉抹萍光牵翠荇，钩沉剥肉亲明靓。”詹先生与之相处日久，似乎也感染了王显诏的不少性情，就连诗词作品都充满了幽默情趣，是詹先生作品中少有的轻松愉快之作。“与我相欢逾十载，佳言木屑霏霏永。”两人的这种友谊确实很真实很真诚，让今天的我们亦羡慕不已。

结语

抗战胜利后，或许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使得二人越来越少联系，在两人各自的作品中，再难看到彼此的唱和与交流。王显诏仍僻处粤东一隅，虽偶尔出来走动办个画展，但略显落寞，而詹安泰先生则在广州中山大学的舞台上却越来越接近舞台的中心，向着岭南词学大家的声名逐步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