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厝与辛厝

在潮州方言里，“辛”“新”是同音字，但“新厝”和“辛厝”读法却不同。有什么不同？又为什么不同？且容笔者慢慢道来。

一些汉字在潮州话中有独特的含义、用法和读法。“厝”字就是有代表性的一个。潮汕人把新房子叫做“新厝”，建房子叫做“起厝”，宅基地叫“厝地”，回家叫“转来厝”（转念当2，返回之意）。“厝”字在这里是“房屋”或“家”的意思，这些字义在普通话里是没有的，在古汉语中也未找到对应或关联的义项。我多次跟机关中写材料的同志说，在上报或公开发表的材料中不要将“宅基地”写成“厝地”，免得外地人看了如坠五里云。

厝，从“房屋”“家”这两个义项又引申出“村落”的义项，并用来命制地名。磷溪镇顶厝洲，意指村庄在高处。黄冈镇有个新厝村，前身是1962年从新和大队划出成立的新厝大队，“新”字取意新的行政单位，与上文谓新房子的“新厝”不同。

用“厝”字命名村落最常见的方式是在前面加个表示姓氏的字，如张厝、陈厝、李厝、林厝、沈厝，等等，形式与北方的李庄、李村、李家屯相类似。这是整个闽方言区的共同做法，在浙江、福建、台湾、粤东、海南都常见。从福州、厦门到汕头、潮州，就我所知有五个“李厝”。叫“林厝”的，福州、漳州、台湾、汕头和潮州的饶平、潮安都有，揭阳的玉湖、渔湖也各有一个。

姓氏加“厝”的命名模式还被“过番”的人带到东南亚一些地区。新马一带临近河沟的土地称作“港”，早年到此拓殖的潮人将自己的姓和“厝”字冠在“港”字之前，作为地名。如新加坡有一个“林厝港”，马来西亚新山有“陈厝港”“郑厝港”。在全球各地，你见到姓氏加“厝”的地名，基本可以确定，此地与闽方言区的“过番”人有关。

“厝”字的奇特之处，不仅在字义和用法，还在于它与姓氏结合构成的地名独特的读法。

回到本文开头的问题。“新”“辛”二字单读时声、韵、调都相同，但“新厝”“辛厝”这两个词读法不一样。“辛厝”的“厝”念轻声或近似7声，“新厝”的“厝”读法无变化。“辛厝”的“厝”这个读法源自“辛”字的特殊性：表示姓氏。潮汕地区，所有“姓氏+厝”的地名，“厝”字都是这个读法，而姓氏念本调。如果“厝”后面还有音节，则“厝”字和表示姓氏的字都按“连读变调”规律去读，如：沈2-6厝3-5村1、陈5-7厝3-5人5、刘5-7厝3-5埭7、薛4-8厝3-5寮5、黄5-7厝3-5尾2（短横前数字表示原调类，短横后数字表示变调后接近的调类，无短横连接的数字表示原调类，下同）。

另一个独特的字是“畔”。

汉语中，“畔”的初始意思是田地的界限，后来引申为界限、疆界，普通话多表示旁边、附近，如说江畔、河畔、湖畔、耳畔、枕畔等。在潮汕地名中，“畔”字也含有方位“边”的意思，如东里镇南畔洲、澄海凤翔洲畔、高堂镇塘畔，浮洋镇黄伞畔、粦畔。意思是对上了，但读音有问题。地名中的“畔”字，潮人念boin5，但这不是它正宗的读音。“畔”字潮州话读音是puang3,而boin5的本字其实是“爿”。“爿”的本义是劈开成片的木柴，引申指物体的一半或一边，如说“对块柴破作两爿”（将这块木头破成两片），“一爿路乞塌去”（路的一边塌了）。再引申为边沿、边上之意，如说“徛一爿”（站到一边）“溪爿”（溪边）。潮州话里的boin5，本应写做“爿”，大约是书写的人不认识这个字，就用同义的“畔”字来替代，并流行开来，被广泛接受、使用，以至载入书本、勒石传世，boin5也就成了“畔”字的训读音。

在上述“南畔洲”等五个地名中，“畔”是方位语素，但是，在另一些地名中，“畔”已不表示方位。榕城、揭东东部和潮安西部，以“畔”命名的聚落有十多个，蔚为大观：孙畔、林畔、许畔、刘畔、程畔、吕畔、肖畔、沈畔、李畔、柯畔、郭畔埔，这些地名以姓氏打头带“畔”字，仿照“张厝”“陈厝”的格式，传达了居民的血统信息。从语言上看，是赋予了“畔”字“村落”的引申义和用法。

与“厝”同理，在“姓氏+畔”的地名中，“畔”字读轻声，姓氏不变调，如沈2畔5-7。若“畔”后面还有音节，则“畔”字和表示姓氏的字都按“连读变调”规律去读，如郭4-8畔5-7埔1。

“姓氏+厝（畔）”这类地名，以姓氏读原调、“厝”（“畔”）读轻声，一重一轻、一扬一抑的方式，突出、强调了地名中姓氏这个意涵。

无独有偶，这种语音变化手段也运用在另一个与地名相关的地方。“伊是潮阳伙”（他是潮阳人）这句话中，后三字声调读法是：潮5-7阳5伙2-3，作为籍贯的地名“潮阳”末字不变调，“伙”读轻声，音近似“化”，以此强调籍贯。强调的方式，也是声调的“一重一轻、一扬一抑”。若把地名换成代词，就没有这种读法，如“伊底块伙？”这句话中，“底块伙”完全按照一般的规律去读：底7块3-5伙2，“块”变调，“伙”读原调。

假如把“伊是潮阳伙”这句话中的“潮阳伙”换成“潮阳人”，读法就没有特别之处，“人”读原调，“阳”变调：潮5-7阳5-7人5。因为“潮阳人”是借用普通话的形式，不属正统的潮州话，“人”不具备“伙”字依使用场合确定声调的特点。

“厝”“畔”“伙”三字相关的声调变化现象，已然固化为涉及地名潮州话的一种形态。以地名文化视角观之，这些声调变化突显潮州人强烈的血统、地籍观念，崇宗、追远的文化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