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堂（饶宗颐）绘事小言

　　饶宗颐教授在书画创作上，是属于自我探索型多于紧守所承者。虽然他早在孩童年代，就曾在金陵杨栻门下习画。杨栻绘画，得自家学，他的父亲亦是画家，与海上任伯年交好，故家中藏有不少杨氏画作。在现在见到的杨栻作品之中，不论是山水还是花鸟，都带有颇重的任氏气息。故此自孩童年代开始，饶教授就临写任氏人物巨幅，而且是把纸贴在墙上，沾着绘写。故他时常说，这一个训练，使人到今仍然可以就壁而书或画。不过在他少年时代，把精力全转到学术研究及文学创作上之后，书画渐渐成为了他在学术研究之余的消遣。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饶教授在教学与学术研究之余，重拾画笔。他对绘画的研究，转到一个更深邃的层次。

　　饶教授的绘画历程，基本是沿着中国传统画家“师古”、“师造化”、“得心源”这三个进程，但是在这三个进程中，他都把绘画与文学紧紧地扣起来。

　　他对早期中国绘画，尤其是楚地区绘画的研究，使他对中国绘画源来及早期发展，有很深入的了解。然后他对多个宋、元、明及明遗民画家的创造，作出了详细的研究，尤其是梁楷、马远，元代黃公望、倪云林，明末的八大山人、张风等。也因探求他们的笔法，临写过不少他们的作品，像马远的雪景山水卷、夏圭的溪山清远卷、梁楷的布袋和尚、牧溪的潇湘八景、八大山人的山水及花卉、张风的树石人物卷等，他都下过很大功夫，也从他们的画法中，形成了他自己一种清旷刚健，有宋人的刚健、元人的雅淡及明遗民的生意盈然的风格。如果用很传统的说法，他的画就是不拘于所谓南宗及北宗的分野。

　　而且，他在师法古人古画技法之余，他对于所师法的画家的生平及学问方面，都有详尽的研究。例如他曾研究八大山人的画法与禅宗思想的关系，也曾研究张风的家世及画风的变迁。对于元代黄公望，他的研究就更加全面，像研究黄公望与元代道教的关系及道教思想如何影响黄公望的绘画，这一些都是前人所未有提及。亦因为这个缘故，使到他对于黄公望的画法，比之一生模仿黄公望画的清初王时敏、王石谷有更深刻的了解，而写出一种不拘于形象而能得其神韵的黄公望风格。

　　他在师法自然方面，不仅比古人眼界阔大，就是较之近现代的画人，也可以说是所见更多。中国古代的画家因为当时的交通情况，真正游历的地区其实是有一定限度，像元代四家足迹大概不过在江南一带。而像范宽、李成等北方画人，他们的活动范围就不出北方一带，南方土多于石的山水就不会出现在他们的笔底。这一点遗憾，在中国近现代画人就大致已经消除，现在的交通方便，大家都可以到全国各地走一走。清代顾庭林先生一生走过不少地方，他自说：“九州岛历其七，五岳登其四。”这句说，饶教授曾经用来刻了一方闲章，其实也是纪实之言。中国不少的地方他都跑过，而五岳之中，只有华山他是经过而没有登上。

　　所以，中国的主要名山大川，都曾经出现在他的笔底。

　　但是，除了中国之外，他更走过欧、亚、北美、澳、纽等地，域外风光出现在他的笔底者，也为数甚多。这一点，就算是近现代的画家，也不一定有他走过这么多的地方。不少画人，也觉得用中国画的方式工具，去绘写外国风景，是有一定难度。但是，饶宗颐教授用他纯熟的笔墨，去描绘海外名胜，却都能捉着这些地方的特点，他所写的法国南部山水、瑞士阿尔卑斯山、加拿大的尼加拉瓜大瀑布、刘易斯湖、日本的北海道风光、老挝的安哥窟、美国黄石公园、澳州的蓝山、纽西兰的北岛海岸，在他的笔下，都一一显示出独特的画意诗情。

　　他描写海外山川，一方面故然得力于他到每一个地方，都有写生画稿，这是一般画家进行创作之前都有的准备，但是饶教授却另外有一手准备，这就是他用旧诗形式来描绘域外山川。他自己曾说，他不写游记，但是他的诗，就是他的游记。他的不少诗集，就是他在世界各地旅行的记录，像《黄石集》是写美国黄石公园及附近地方风光的诗；《佛国集》则记录了他在印度、斯里兰卡、泰国等地的游踪；《总辔集》收集他吟咏日本各地的诗歌等。这一些吟咏海外名胜的诗，其实记载了他对世界各地的风光的感受，然后他参考了他的写生稿和这一些诗，创作出他另有深度的海外山水画。

　　在这些师古及师造化的基础上，饶教授的绘画在他80以后，可以说是已经到了“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地步。但是，更重要的是，他在这样的高龄，却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举例说，他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就融会了敦煌壁画的结构，以及敦煌白描画稿的线条，去开创出一种苍劲但奔放的敦煌形式绘画。这些新的敦煌形式绘画，不论是山水、佛像、花鸟及走兽，都充满了敦煌壁画的古朴神采，但是不论在线条上或颜色上，都不拘于敦煌壁画或白画的原来模样。古人所谓“意足不求颜色似”，饶教授不单是不求颜色似，连形象、线条也只取敦煌的神意。这一种敦煌绘画，大别于近代如张大千、吴作人、关山月等人的描绘敦煌的作品。

　　中国花鸟画家，不论是写工笔的，还是写意的，都有荷花作品。明代徐青藤及陈白阳，明末的八大山人及石涛，都是此中高手。近代张大千居士更是结集了明、清诸家的画法，开创了一种气势庞大的荷花写法。饶宗颐教授在90年代以来所写的荷花，更在大千居士磅礡画风之中，开创了一种糅合了泼彩、泼墨、白描、金描、没骨等画法，而造成一种在恢宏气势中有着独特诗情画意的荷花。他曾创作有几幅高八呎宽二十呎的荷花巨幅，这在中国荷花绘画中可能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制吧！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饶宗颐教授在2000年时提出了“山水画西北宗”的说法。这一个说法根源于他研究敦煌出土的文书，所以他曾到敦煌多次，亦曾多次到中国西北一带，在那里停留过一段很长的时间。因为这个关系，使他感受到中国西北地区的山水，是有着一种很独特的形势及山石结构。要表达西北山水的独特情况，他觉得单纯使用现有的皴法及树石方法是不足够的，所以他提倡了要使用一种独特的坚峭而疾速的笔法，糅合了披麻、鬼面、斧劈、乱柴等皴法，来描绘西北的崇山峻岭。而树木方面，也着重于他在写生所得。所以他提倡的“山水画西北宗”，不单只是作为一个画学上的理论，他更是身体力行，写出一种独特的中国西北山水画。这亦可以看到他在绘画上，不断要求走出一些前人未曾走过的蹊径这一种精神。